《南社人物吟评》：积小以明大，推末以至本

(资料图)

邵盈午先生的《南社人物吟评》（团结出版社出版，以下简称《吟评》），是其倾尽20余年心力所凝成的精神胜果，由此所延伸出的学术启示是值得我们用心体识的。

我们正处在一个特别讲究科学范型、分工明确、思维条块分割的时代，由此形成了一种逻各斯主义的强大形式霸权，这一点同样反映在目前的南社研究中；结果，丰富的事实遮蔽于抽象的概念，精密的分析淹没于空洞的构架之中。

而邵盈午在《吟评》中显然无意于采取一种唯理论——即依据某种先验的认知去演绎认识事实，藉以构建他们的“宏大叙述”，而是匠心独具地选择了“吟评”这一载体；这就是说，邵先生宁愿牺牲某种人为的规范与“系统”，也要保证其主体感受的诗性表达。在邵先生看来，通过“吟评”，可以由单一的“论世”转入“知人”，由宏观审视转入微观体察。易言之，所谓“时势”会无一例外地辐射在每个南社社员身上，但它在每个个体心灵上的投影和烙痕则是千差万别的；尤其是，南社作为一种复杂的实体性存在，其时空、因果、现象、本质并非整齐的一一对应的关系，而是极其错综复杂的非线性关系；这也就是说，逻各斯中心主义所强调的“结构”是一种归纳，是人为整合的一种否定自由精神的机械形式，事实上，那些业已远去的南社人物远非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或一古脑儿地对一切既有价值作现代性的“颠覆”，或“不识时务”地一味“抱残守阙”；也就是说，作为研究对象的南社人物，他们并非不具有自身的主动性，而只是一个个被外部力量所支配、随时代潮汐而沉浮的傀儡，一个个按照历史决定论的“模具”所浇铸的预定人格模型；至于他们身上那些并非用逻辑与历史相统一这样的黑格尔所谓“一网打尽”的丰富性与差异性，也往往被“历史权力话语”与“现代化叙事”所遮蔽。其实，无论是历史本身，还是历史建构中的人，都是无所谓“系统”的，表面上的散乱无章、矛盾甚至悖谬，倒反而更接近历史的本相。职是之故，一味地将某种复杂的历史现象或人物的复杂的心态活动置于某种“结论”或必然性之下，或过多地强调历史的人为结构和意义，这是非常可虑的。

正是基于这一认知，邵盈午采取了“吟评”这样一种最灵活也最有张力的形式。如果从渊源上讲，最早的论诗诗，其肇创者当推杜甫，逮至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达到了论诗诗的高峰。而邵先生选取这种形式则是以诗论人，既属文学创作，又是实现其学术研究目标的最佳载体；既显现出作者的南社研究成果，又给读者以美感的享受。从邵先生所“吟评”的南社人物看，无疑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共计225位，几占南社社员的五分之一，在各个领域皆具相当的代表性。由于以绝句论人具有高度简括精悍的特点，故邵先生妙用典故、意象密集、切割文法、锤炼诗眼等技巧以扩大“诗家语”的内在张力；同时又通过详明丰赡的自注方式，评注结合，相辅相成，进一步提升了全书的学术品格。总之，邵先生借助这种形式，妙在既把感性升华，又将理性向感性演绎，纵横恣肆，性灵飞扬。随着其中情思的不断涌现、流溢和扩散，作者“萌一绪而千变，兆片机而万触”（韦承庆《灵台赋》），展卷之下，直让人感到《吟评》就好像是一场又一场无限开放的大型对话；在这些“对话”中，各种人物在此聚焦、交锋、映衬与融合，从而让我们通过“吟评”，仿佛看到了我国近现代史上众声交汇的一部活剧的盛大演出——

勠力神州不世功，红羊苍狗幻无穷/忧时一斛包胥泪，化作千军万马雄！——黄兴

大睨雄谈振疲聋，六州错铸恨重重/血因鹃啼纵成碧，长夜何人叩晓钟？——宋教仁

……

这些精光四溢的诗句大多指涉了信仰、自由、激情、坚守和牺牲，它们像一束束不朽的心灵火焰，历久常新地映照着近现代知识者坚毅的面容。随着岁月的流逝，某种特定的“语境”已然成为历史，处在当时历史潮头中的那些卓越的南社人物，其学问之渊博，节操之高峻，理想之宏远，胆气之雄伟，意志之坚韧，精神之痛苦包括人格的分裂以及心态的种种矛盾，已难以为后人真切地感知。但流贯在南社人物生命中的那些子规啼血般的精诚吐诉至今依然令人动容，那些闪烁着个性自由与人性尊严的精妙话语依然铿锵有力。如果说，“历史叙事”掺杂了太多的个人色彩的话，那么，“吟评”的最大魅力就在于为我们重现了那些被“历史权力话语”与“宏大叙事”所无端切掉的“活生生的个体”；有鉴乎此，邵先生借助高度诗化的语言，以其全部的感受力与知解力颤抖着去触探着那一个个蕴涵着无穷奥秘的灵魂，一种深刻的契合，使我们强烈地感领到人物最内在最本质的东西，从而使“触摸历史”有了细腻的纹路和立体的质感，由此引发的启示效应，甚或大于某些系统化的规范文本。

在此还须进一步指出，邵盈午以其穿梭飞扬任性游心的运思方式，藉助《吟评》中那一首首格高味永、精妙绝伦的“七绝”，实际上是在“积小以明大”地建构着他的学术大工程。长期从事南社研究的邵先生，不仅深谙南社的历史，更有着理解南社的“先见”“前知”（这一点在他的“前言”中已表露无遗）。毋庸讳言，如今我们最常见的南社研究，往往是宏观审视的一路，往往是具体实证少，现象研究少，对人性缺乏深度的洞察与解析，缺乏归纳证明。而邵先生则是从最具体的人物出发，通过“吟评”，实际上是在抽取一个个文化命题，再验之于历史大文本这一连贯性的整体，并与他长达数万字的通论性“前言”互为印证与映发。用心如此，可谓至矣！

品味《吟评》，我们还会发现其中具有一种“深层结构”的东西。如前所述，“吟评”的最大魅力就在于为我们重现了那些被“历史权力话语”与“宏大叙事”所无端切掉的“活生生的个体”；这些“活生生的个体”，若分而论之，皆为一个个“小结裹”，但合而观之，其中却自有“大系统”“大判断”在。积小以明大，而又举大以贯小，推末以至本，然后又复探本以穷末，交互往复——正是这一学术理路，使得邵先生自觉地打破固定的理论解释框架，在一定程度上丰富甚至修正着人们对历史的固有认知。说到究竟，人文学科的本质是自由阐释，以葆生命原生态的丰富情状；从这个意义上说，邵先生的《吟评》这部心血所凝的“开放性文本”，必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显示出其重要的学术价值与启示意义。（作者系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