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人怎样拜师?师承如何影响文学?——评《北宋士人师承与文学》-快报
《北宋士人师承与文学》,汪超著,中华书局2022年10月第一版,58.00元
这是一部真正具有创新性的学术著作。
(资料图)
首先是选题新、研究领域新。我们都知道北宋文坛上有欧门、苏门,欧阳修门下有曾巩、苏轼等名流,苏轼门下有苏门四学士等高足,黄庭坚门下又有陈师道、王观复、范寥等门生,薪火相传,代不乏人。然北宋文坛上,除欧、苏、黄门之外还有哪些师门?每一门又各有哪些生徒?我们并不了解。尽管我们知道欧、苏、黄三大师门名贤辈出,但每门究竟有多少门人,其实我们也不了解。虽然黄宗羲在《宋元学案》里给我们提供了一部分名单,但他是着眼于理学、道学,而不是文学的师承。更何况,北宋人凭什么当老师?在哪里当老师?是“来学”还是“往教”?北宋人为什么好为人师,乐于奖掖后进?是个人的品性使然,还是社会风气如此?后辈学生是怎样拜师求学的?为什么要拜师求学?仅仅是因为求知问道还是别有所求?师承的风气与文化传播、文学发展有哪些关联?这些问题,很少有人关注过,至少是没人做过系统的探讨和解答。所以,这些问题至今仍然是问题。直到本书的问世,才给出了答案。这些答案,或许不是标准答案、最佳答案,但可说是前所未见的有据可依的答案。当我们带着好奇心打开这本《北宋士人师承与文学》寻求这些问题的答案时,作者没有让我们失望,开卷有得,如行山阴道上,精彩应接不睱。
除了得到上述问题的答案,读罢还有意外的收获。意外收获之一是从中了解了宋代士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求学过程、求学生活的诸多细节、场景,书中都有具体生动的呈现,甚至于日常交际,彼此之间赠送什么礼物、怎样的礼尚往来,都有详细的叙述。收获之二是熟悉了北宋士人的人际关系、社会网络。书中陈述的不止是师生关系,还有姻亲关系和其他亲戚关系、社会关系。师门之间常常结成儿女亲家,如苏轼之子娶了欧阳修的孙女,苏辙之女嫁给曾巩之侄等,亲上加亲。至于同学、同年之间结亲的就更多。了解这些人际关系,对于深入认识宋人的社会关系、婚姻观念都有助益。收获之三是知悉了北宋文坛生态。文人之间的互动往来、文士进入文坛的过程、文士在地方文坛与中心文坛之间的流动等等,都有了新的认识。过去,我们在文学史里,看到的都是文坛名家大家的高光时刻,本书看到的却是一群群、一代代菜鸟雏鹰们的学步历程。如果说文学史展现的是文坛的终极状态,那么,本书展现的则是文坛的起点初阶。以前,我们也关注古代作家的成长历程,但很少关注作家是如何进入文学场域的、通过什么途径获取进入文坛的资本、又怎样获得文坛的认可。本书用一个个鲜活的案例,对此做了解答分析。文坛生态、文学背景,得到一幕幕的呈现,虽然是剪影式、碎片化的,但拼合起来,还是能得到比较完整的印象。
其次,是资料新。作者是花了真功夫、苦功夫的。不是凭聪明巧慧,先拟定个理论框架,然后随便找几个例子予以证实了事,而是遍阅《全宋词》《全宋文》《全宋诗》《全宋笔记》和《宋会要辑稿》《续资治通鉴长编》《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宋元方志丛刊》《宋元珍稀地方志丛刊》《宋人年谱丛刊》等总集和史书方志文献,一条条地从中寻检出北宋文人师承交往的文献史料。经过披沙淘金式的汰选,择用最能说明问题的史料,拼合成一幅幅有机的图景。
书中的资料,绝大多数是第一手资料,很少被人使用过或关注过。这些资料未见得多么珍稀,但新颖鲜活,至少本人以前没有留意过。试举两例。苏轼《书黄泥坂词后》说:“余在黄州,大醉中作此词,小儿辈藏去稿,醒后不复见也。前夜与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夜坐,三客翻倒几案,搜索箧笥,偶得之。字半不可读,以意寻究,乃得其全。文潜喜甚,手录一本遗余,持元本去。”此跋说的是,苏轼在黄州大醉时写的词稿,原本是被儿子们收藏的。后来有次黄庭坚、张耒、晁补之三人到苏轼家夜座,翻箱倒柜,找出手稿,张耒喜不自胜,抄录一份留给苏轼,将原稿拿走。门生居然在老师家里翻箱倒柜找手稿,找到后据为己有,可以想见苏门师生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苏轼又有《记夺鲁直墨》说:“黄鲁直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常携古锦囊,满中皆是物也。一日见过,探之,得承晏墨半挺。鲁直甚惜之,曰:‘群儿贱家鸡,嗜野鹜。’遂夺之,此墨是也。”这是说,黄庭坚一次去见苏轼,带着锦囊,内装别人赠送的好墨,其中有“半挺”李承晏墨,甚是爱惜。苏轼见后,不由分说,夺而有之,还公开写文章记下此事。学生无意奉送,老师出手强夺,读来令人忍俊不禁,也足见苏黄两人亦师亦友,关系平等融洽!这类资料,文学史研究者一般不会关注,引用者少,但很能说明宋人的师友关系和师友活动。
其实,任何一则史料,可从不同的角度解读。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词序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大醉作词,让人怀疑是不是一种说辞。一般人大醉,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哪能写词!读了《书黄泥坂词后》,我们确信,苏轼大醉后真能作词。大醉时写的词,“字半不可读”,连他本人也不认得了,师生在一起按语境词意上下推究,才全部认出写的是什么字。《书黄泥坂词后》对我们了解苏轼醉中作词的精神状态和文本样态很有帮助。苏轼曾醉中草书《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后跋云:“久不作草书,适乘醉走笔,觉酒气勃勃从指端出也。东坡醉笔。”因为其草书赤壁词与他别的书法风格不同,所以,有人怀疑是伪作。怀疑者没有注意到这是苏轼的“醉笔”。试想,苏轼醉中作词,写的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那么醉中所书,自然会发生字形的变化、风格的变形。醉中所草赤壁词,与平日常态下的书法自然有差异。所以,仅凭风格不同就怀疑苏轼草书赤壁词是伪作,证据不足。一则材料,有多种用途,能说明多种问题。不同的读者,都能从本书找到对自己有用的材料。
本书挖掘汰选的材料,不仅丰富翔实,而且剪辑到位,运用得宜。该详则详,该略则略,或全引,或摘引,或酌述,灵活变化。故全书史料虽多,全凭史料说话,却不显得堆砌,读来通达顺畅。虽是纯学术著作,却有趣味性、可读性。
再次是观点新、结论新。本书的观点不是观念先行、理论先行,不是先有结论,后予论证,而是广泛阅读文献、充分占有材料,从材料中抽绎、提炼、概括出观点,故其观点、结论都坚实可信。诸如“学道与艺,必出于师:重视学有师承”“受其师道,传无穷已:艳称前贤师承”“术不可不慎,此亦可喻大:恪守师徒名分”等重视师承的观念,都不是从既有理论中推导出来,而是从众多史料中提纯凝炼出来。以宋证宋,用宋人的话语证明宋人的观念,让人觉得新鲜又可信。书中前五章论证分析的北宋文坛师承谱系观念、北宋师承关系的确立及其演变、地方文人与文坛中心的互动、师承谱系拓展的社会网络、师生日常活动与师门交流等,都是前贤时彦很少关注的话题,所得结论当然也是未经人道。第六章讨论宋人的画像赞、写真赞,这个题材时贤早有关注,台湾大学谢佩芬教授的《自我观看的影像——宋代自赞文研究》和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衣若芬教授的《北宋题人像画诗析论》两篇大作,让我印象深刻。本书却从“忆昔述古与师门统序的延绵”的视角考察写真赞,又别具胜解。书中总结师门写真的意义说:“写真及题咏写真的文学作品,是师门怀思的触发与表达。通过具象化、仪式化,师门长辈的写真成为触动师门怀思琴弦的金手指。门生对师长写真的仪式化祭祀,成为了他们对师长尊崇心态的外化。而真赞中体现出的对师长之评价,对师门之自豪,在在成为凝聚师门、宣扬师德的路径。”从写真赞中挖掘出尊师观念和师门意识,让人耳目一新。
本书不仅建构出北宋士人的师承谱系,也呈现了北宋士人的日常生活细节、社会关系网络和文坛运行生态,丰富了宋代文学史的图景,深化了宋代文学发展过程的认识。
于2022年8月16日酷热加腿伤
(作者系四川大学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