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记忆】天一冷,便想起了外婆的手炉
岁暮天寒,彤云酿雪,我便想起了外婆的手炉来。
古代入冬取暖,人们多用熏炉。小一点拿在手上的熏炉叫手炉,也叫“捧炉”或“袖炉”。古人宽袍大䄂,可将手炉暖于袖中。
《红楼梦》中多处对手炉有描述,宝玉上学堂就携带手炉,黛玉出门,也有丫鬟体贴地送去手炉。手炉的质地款式,区分出大户人家和平民百姓。即便是寻常人家里,手炉也有区别。汪曾祺先生的散文中便有涉及,形容妹妹受宠,“姐姐冬天烘黄铜的手炉,她的手炉是白铜的。”可见,那会冬天,人手持手炉也与今人戴手表一样,能分出个子丑寅卯来。
外婆的手炉,却是简陋的。别说与大户人家所用花纹精细、铜质匀净、錾刻山水人物与花鸟奇珍图画的手炉相比,就是与平常百姓人家用的手炉相比,也相形见绌。它是用粗陶做的,与家中其他造型普通、做工粗糙的陶瓷瓦罐差不多。
20世纪六十年代,在我幼年的记忆中,雪花飘落、滴水成冰的寒冷日子里,家中取暖便靠外婆的手炉。外婆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那个手炉也是旧时的器物。
外婆的手炉,外形像个小竹篮,呈咖啡色,表面有立体状的花纹,如龙凤爪。外婆说它是火焰,也不知是外婆买时听别人说的,还是她自己的感觉。反正摸在手上有些毛糙。不过,花纹是否美丽不说,反正暖手时,因它有凸感,温热而不烫手。后来用久,面上有些裂纹,外婆便用煮烂的金黄色的山芋涂抹,再用宽布条贴上封住,这招很管用。
外婆每天清晨起床,生炉子做饭时,便放几块炭在炉中烧。为防止一氧化碳中毒,待炭全部燃烧后,再一个一个捡出,放入手炉中,拿进屋来。她祈盼手炉中那有限的炭火,让房屋里的寒气收敛些。
冬日天亮得晚,窗外还漆黑一片,寒风呼叫,拍打窗棂,我们要起床读书,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磨磨蹭蹭不肯离开温暖的被窝。早已起床的外婆,小心翼翼地把手炉放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在她的想象中,手炉能或多或少让寒冷的屋子增添些热量,也好让我们从暖和被窝里钻出来穿衣时,不被冻着。其实,与因没有什么家具而显得宽敞甚至有些空旷的房间相比,手炉挺小,产生热量有限,可不知为何,我们姐弟俩坐在床沿边,看到它发着光,浑身似乎也真的温暖了许多。
听外婆说,过去的人每到冬日,便用手提或用小手臂挽着手炉,烘手烘脸。有些人像管账先生们穿着棉布的厚长袍,贴身却单薄,冷了,便把暖炉放到长袍里取会暖。
外婆闲时,拿出笸箩做些针线活,或拿一副扑克,自己给自己接龙、算卦。坐着不动时,她身旁不离手炉,何时加炭,何时清炉灰,何时捧着暖手,从不耽搁,稔熟自然,已成习惯。
我们放学回来,进门前先抖落身上的雪花,用劲地跺跺脚,把雨雪冰碴丢在门外,掀开门帘,敲开门后,放下书包便投入外婆怀中,亲热得不行。外婆一边用手揽着我们,一边提醒我们小心火炭,待我们站稳,便依次让我们把小手小脸凑近手炉,一阵暖烘烘的热气,让我们刚才被冻得冰凉的像红苹果一样的小脸,顿时温热起来。
或许是因我们有些气急,粗粗地喘气,让余烬像小小飞蛾一样,在眼前起舞飘落。每当此时,外婆拉开我们,不让我们靠得太近,以免烫伤或防有残余的毒气。
外婆的故乡是安徽宣城。那里是鱼米之乡,也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外婆说,过去有集市和赶庙会,到了既定的日子,买卖很是热闹。山里人总是挑来许多山货,也有人专门砍柴卖炭为生。柴炭是百姓做饭取暖不可缺少的燃料,很是普及,连算命口诀里也有它们“身影”。外婆时常摊开我们的小手,仔细分辨我们手指肚上的细纹理,数着“箩”、“畚箕”,嘴里还念叨着,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砍柴卖,五箩六箩买柴烧……
时间飞逝,转眼,我也已是六旬老人了,与当初外婆的年纪相仿。闲时,常逛逛古玩地摊,有些精雕细刻的玩件,让人爱不释手。像外婆这样的手炉,如同百姓家的瓦罐水缸一样,太普通,没有收藏价值,也卖不出好价钱,所以我众摊寻觅,未见踪影。只好也附庸风雅,请回紫铜所铸的手炉,搁在书房明眼处,平添几许“红袖添香”的温情,也拉近我的幽思念情。
触物生情,我所顾念的,是外婆的粗陶手炉和那段美好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