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读|村子里的树通常都会比人活得更久些
马尔克斯:怀念之情起于一张唱片
与从古至今所有或好或坏的作家的做法不同,我从来不会把自己出生并成长到八岁的村子理想化,我对那个时代的回忆——这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都是我脑子里保存下来最纯净最真实的事情。
我不但能像就在昨天似的回想起村子里留存下来的每一座房子的样子,甚至还能发现儿时某一堵墙上并不存在的裂缝。
村子里的树通常都会比人活得更久些,有时我会有一种印象,觉得它们也记得我们,就像我们记得它们一样。
我一面这样胡思乱想,一面行走在阿拉卡塔卡尘土飞扬,热气蒸腾的街道上,我在这个村子里出生,几天前又回到了这里,距离上一次回来已经有十六年了。
一下子与这么多的儿时好友重逢,我心潮难平,又因为一大群孩子的出现有些茫然,仿佛在他们中间看到了马戏团来的日子里自己的身影,不过我仍然保持了足够的理智,在看到没有变化的种种时还是大吃一惊……
虽然有了绿化带的装饰,小广场还是原来的样子,依然尘土飞扬,巴旦杏树像过去一样没精打采;近半个世纪以来教堂被粉刷了一次又一次,可塔楼上大钟的钟表盘还是老样子。“这算不了什么,”有人告诉我说,“就连修钟的人都还是原来的。”
村里有个从意大利移民过来的人,堂安东尼奥·达孔特,他给阿拉卡塔卡村带来了不少新鲜玩意儿:默片电影、台球厅、出租自行车、留声机,还有最早的那批收音机,无不拜他所赐。我就是在他家见过砸房子的事。
那是在一天夜里,人们奔走相告,说精灵在砸堂安东尼奥·达孔特家的房子,全村的人都跑去看。其实和人们想象的相去甚远,这一点儿也不像是一幕恐怖剧,而更像是个欢乐的节日,只是没有一块玻璃不遭殃的。
看不见是谁在扔,却只见石头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还有不伤人、只准确砸向自己的目标——一切用玻璃制成的东西——的神奇特性。
在那个令人着迷的夜晚过去很久以后,我们这帮孩子还时不时钻进堂安东尼奥·达孔特家里,把餐厅里的水缸盖揭开看看那些精灵,他们都一动不动、几乎透明,百无聊赖地待在水底。
几天前我在炽热难当的村子里回忆起这一件又一件的往事,而我那帮亲朋旧友和刚结交的朋友,似乎都真的为我们时隔多年的重逢感到开心。
这是同一处诗意的源泉,它的韵律在半个世界里、在几乎所有的语种里回响,然而又似乎更多地存在于记忆中而非现实里。再也想象不出另一个比它承受了更深重的遗忘和抛弃、更远离神的道路的地方了。我们怎么会感觉不到,一种反抗的情绪正在升起,简直要使人的灵魂扭曲?
事情总是如此,从前我们总是在想自己离幸福太遥远了,可现在我们的想法却完全相反。这正是怀念的花招,它把那些痛苦的时刻提取出来涂上别的颜色,再把它们放回已经不觉得痛苦的地方。
就像那些老照片,它们表面似乎都蒙着一层幸福的光芒,从中我们只会惊奇地看到该年轻的时候我们也年轻过,而且那上面不光有我们在,还有房子呀,背景里的树木呀,甚至还有我们当年曾经坐过的椅子。
有一回,在战争间歇的夜晚,切·格瓦拉曾经对和他一起围坐在火堆旁的人们说过,怀念之情起于饮食。这话没错,但只适用于人饿着肚子的时候。我却认为,它始于音乐。实际上,从我们生下来那一刻起,我们的过去就在一点点离我们而去,可这一点只有在一张唱片放完时我们才能感觉得到。
作者简介:
加西亚•马尔克斯1927年出生于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童年与外祖父母一起生活。1936年随父母迁居苏克雷。1947年考入波哥大国立大学。1948年进入报界。五十年代开始出版文学作品。1967年《百年孤独》问世。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2014年4月17日于墨西哥病逝。2018年《回到种子里去》出版。
内容简介:
大到拉丁美洲风云变幻,小到各国形形色色的“都市传说”,对写作、人生、阅读的思考和感悟……风格鲜明,题材多样,精彩不变。一本帮助读者了解马尔克斯的重量级精选杂文集,更是一部易懂好看的非虚构写作范本,一堂生动有趣、触而可及的非虚构写作大师课,将伟大“故事讲述者”马尔克斯的成长秘密和盘托出,带我们认识比虚构更加精彩的日常生活。
内容来源:深圳发布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主播:丘禹舜